钟离权形迹考

一、时代考实

钟离权，即民间“八仙”里的“汉钟离”，又是“八仙”中吕洞宾的老师。其所以有这个称号，是因为世间相传他是汉朝人，而且还做过将军。撇开小说和传说不谈，事实上，早期道教资料中，也有钟离权的详实记载，如北宋王常所辑《真一金丹诀》前言：

昔荆湖北路草泽大贤处士钟离权，泊游于云水，至鲁国邹城东南崆峒山玉女峰居之。至大唐显庆五年庚申岁（660)正月一日壬寅朔，遇之仙贤，引入洞中，授之丹诀；至得内全，后天不老。处士西游渭水，货易而隐。自洛阳后，至改麟德元年（664)三月二十五日，举场选试。有鄂州进士吕洞宾，因解名场，访见钟离，问及登科，求之得失，因经数举，不第其名，再谒先生，蒙引道言旨真一金丹炼形之道。

这里说钟离权并无官位，但属于“草泽大贤”、“处士”，而且还做点生意维持隐居生活，后来又到洛阳去应试；没有肯定钟离权生于汉代的事情，不过这段记载也没有否定。另外，钟、吕二人在相会时间上有传闻失实之处，说钟、吕二人科场相遇在初唐时期，显然偏早。吕洞宾应试是在晚唐，钟离权比吕洞宾年长，不会晚于中唐。

上文称钟离权出自“荆湖北路”，那是宋代的行政区划，在今湖南、湖北之长江沿线;“邹城东南崆峒山”，应为山东邹县东南的峄山，是其修道之处。文中“鄂州进士吕洞宾”说法有误，“鄂州”应作“蒲州”，即今山西永济；而鄂州乃今武汉，方位不对。吕洞宾数举不第，也不能称为“进士”。他初遇钟离权时，主要是想预测能不能及第之事，因钟离权常沿渭水、黄河一带往还，故二人存在相遇机会，此时已是唐末，已非初唐。

《道藏》中的《陈先生内丹诀》序称：

(陈）先生名朴，字冲用，唐末五代初人也。五代离乱，避世入蜀，隐居青城大面山，受道于钟离先生，与吕洞宾同师也。先生才质奇伟，德行高妙，积年累功，今不知其几百岁。或出世间，为性不常，以歌酒为乐。元丰戊午年（1078)间游南都。

表明陈朴与吕洞宾生活时代相近，均是唐末五代人，并同以钟离权为师。这里肯定钟离权至北宋神宗时已好几百岁，还曾游历今之南阳的“南都”。

能够证实钟离权生活时代的史料，还有《宋史•方技传》：王老志（？ -1122) “遇异人于丐中，自言‘吾所谓钟离先生也’，予之丹，服之而狂。遂弃妻子，结草庐田间，时为人言休咎。”王老志在宋徽宗朝以前，曾在基层群众中遇见钟离权，接受过他赠给的丹药。因此整个北宋时期，钟离权皆存在于世。

北宋宣和二年（1120)内臣奉命编纂的《宣和书谱》卷十九有《宋•神仙钟离权》小传，说钟离权“元祐七年（1092)七月，亦录诗四章赠王定国，多论精勤志学、长生金丹之事，麈麈可读。”按元丰六年（1083)苏轼《王定国诗集叙》称：“今定国以余故，得罪，贬海上三年；一子死贬所，一子死于家，定国亦病几死。余意其怨我甚，不敢以书相闻；而定国归至江西，以其岭外所作诗数百首寄余。”可见王定国实与苏轼同一时代。钟离权有诗书赠王定国，与前面王老志传所述时代一致。

《历世真仙体道通鉴》卷四十七《陈抟传》，载有一段轶事：

陈康肃公尧咨既登第，过谒先生，坐中有道人，髢髻，意象轩傲。目康肃公，连言曰“南庵”，语巳，径去。康肃公深异之，问曰：“向来何人?”先生曰：“钟离子也。”康肃公惘然，欲去追之。先生笑曰：“巳在数千里外矣。”

陈亮咨（约970—W34)是宋真宗时状元，年轻时曾经在陈抟处遇见钟离权，宋代《国史•陈抟传》亦有载。故钟离权在北宋初年还曾与陈抟、陈亮咨等交往。

钟离权著有《秘传正阳真人灵宝毕法》，书中有自序说：

仆志慕前贤，心怀大道，不意运起刀兵，时危世乱，始以逃生，寄迹江湖岩谷，退尔识性，留心唯在清静希夷。历看丹经，累参道友，止言养命之小端，不说真仙之大道。因于终南山石壁间，获收《灵宝经》三十卷。

从这段自述来看，他本人生活于乱世，常遇刀兵，长期在江湖岩谷之间逃生，显然不可能生于初唐、盛唐，而是可能生于汉晋之交的年代。

南宋初年江少虞《宋朝事实类苑》卷三十五提及：“邢州开元寺一僧院壁，有五代隐士钟离权诗二绝。”称“五代隐士”，已充分表明钟离的主要生活时期是在五代；他有诗句说:“莫厌追欢语笑频，寻思离乱可伤神，闲来屈指从头数，得到清平有几人!”此诗在宋皇祐四年（1052)由刘从广立石刊刻。从诗句里也不难发现，钟离权主要生活于兵荒马乱时期。

综上所述，钟离权由3世纪的汉晋之交，一直生活到11世纪的北宋，跨越了八百多年，是实际存在的道教人物，并不是虚无缥缈的传说人物。

事迹考真

钟离权的主要事迹，宋人所记并无夸张意味。《宣和书谱•神仙钟离权》小传说：神仙钟离权先生，名权，不知何时人；而间出接物，自谓生于汉。吕洞宾于先生执弟子礼，有问答语及诗成集。状其貌者，作伟岸丈夫，或峨冠绀衣，或虬髯蓬鬓，不冠巾而顶双髻，文身跣足，颀然而立，睥睨物表，真眼高四海而游方之外者。自称“天下都散汉”，又称“散人”。

南宋末期释志磐《佛祖统纪》卷四十二尾记：钟离权，字云房，于汉时遇王玄甫得长生之道。避乱入终南山，于石壁间得《灵宝经》。唐吕岩，字洞宾，三举进士不第，于长安酒肆遇云房，将洞宾入终南山，授《灵宝毕法》。

这些材料述及，钟离权字云房，号“天下都散汉”，体格魁梧，相貌方面有两种表现，一是峨冠道衣，显然为道士风貌；一是头顶双髻，坦腹赤足，萧洒不拘。钟吕相遇，是在长安，而传授吕洞宾《灵宝毕法》是在终南山。《佛祖统纪》将钟吕授受道法系于唐天祐元年(904)：“ 吕洞宾游华山，遇钟离权授金丹及剑法。”可能大致不差。之所以肯定钟离权“生于汉”，是因为钟离得到汉代王玄甫传授的长生之道，既然师父是汉代人，他自己比师父略小几十岁，同为汉代人或者最晚在汉晋之交，也是理所当然的了。清胡鸣玉《订讹杂录》卷五另有一种说法，由于钟离权自称“天下都散汉钟离权”，后人把“天下都散”四字省略，就成了 “汉钟离权”，于是以讹传讹，出现了 “汉钟离”之称，这算是另一种备选的推测。

关于钟离权的籍贯，宋人未提，《真一金丹诀》仅述出自荆湖。至元太宗十三年（1241)秦志安《金莲正宗记•正阳钟离真人》，则言“先生讳权，字云房，号正阳子；京兆咸阳人也。少工文学，尤喜草圣。身长八尺七寸，髯过脐下，目有神光”。《金莲正宗仙源像传》又言“终南山凝阳洞传道观，即遇东华帝君处；咸阳周曲湾正阳宫，即其故居也”。补充其籍贯为咸阳，周曲湾有其故居。元初赵道一《历世真仙体道通鉴》卷三十一《钟离权》传，汇集了不同来源的资料，言“真人姓钟离，名权，后改名觉，字寂道，号和谷子，一号正阳子，又号云房先生，燕台人也（一云京兆咸阳人)”。籍贯记有两说。其名有权、觉；字有寂道、云房；号有和谷子、正阳子诸说。

钟离权得道之地，《历世真仙体道通鉴》称在终南山“首遇上仙王玄甫，得长生诀。再遇华阳真人，传太乙刀圭，火符内丹，洞晓玄玄之道。一云：昔轩辕黄帝，得金丹秘诀，以玉匣藏于寿春县东紫金山悬钟洞，真人得遇师传之后，复游云水。至鲁，居邹城，入崆峒，于紫金四皓峰居之。遇仙人引入洞，获玉匣秘诀。至德内全，遂终妙道。”《金莲正宗记》则言东华帝君“授之以赤符玉篆、金科灵文、大丹秘诀、周天火候、青龙剑法，公服膺受教，一闻千悟。既尽其妙，辞而下山。椎髻布衣，积行救人，调神炼气，变化无常。至唐文宗开成年间（836—840)，因游庐山，遇吕公洞宾，授以天遁剑法。自称天下都散汉。后隐居于晋州羊角山，天真赐号曰太极左宫保生真人”。

元陈致虚《上阳子金丹大要列仙志》则言钟离权“入终南山，遇少阳君授以至道。隐晋州羊角山，道成，天封号‘太极左宫真人、乃束双髻，衣槲叶，自称‘天下都散汉’，有诗行世。后于澧水以道授纯阳”。

上述资料都说王玄甫传道于钟离权，是在终南山凝阳洞；他隐居之地有晋州羊角山、寿春县紫金山悬钟洞、邹城崆峒山紫金四皓峰等处。南宋白玉蟾（1194一 1321?)跋《施华阳文集》提到：“李真多以太乙刀圭火符之诀传之钟离权，钟离权传之吕洞宾。”故《历世真仙体道通鉴》所言“华阳真人”即李真多，为蜀地李家道真人之一。钟离权传道给吕洞宾的地方，则其说不一，有终南山、华山、庐山、澧水、洞庭湖诸说。

钟离权辞别尘世，在传道于吕洞宾之后一段时间。《金莲正宗记》说，钟离权“此后复历庐山，登三级红楼，冉冉而升空矣，乃五月二十日”。未记何年。《历世真仙体道通鉴》则记钟离对吕洞宾说“ ‘吾朝元有期，十洲羽客至玉京奏功行，以升仙阶。恐汝不可久居此洞，后十年洞庭湖相见。’取笔于洞中石壁草书一十六字曰：‘昼日高明，夜月圆清。阴阳魂神，混合上升。’掷笔告岩曰：‘世间游行，当施利济之道，行满功成，复当际会。’即见数仙子绡衣露彩，手捧金简灵符，云上帝召钟离权。于是翔鸾飞凤，金幢玉节，仙吹嘹亮，冉冉而去。岩不胜依恋。”其时当在宋徽宗时或稍前。

三、诗词书法

钟离权虽是道家修炼大家，实际上诗才十分超逸，而其书法则自成一派，可称独步千古；在北宋时期，钟离权草书尤其脍炙人口。《宣和书谱》描述其书法水平：“终自论其书，以谓学龙蛇之状，识者信其不诬。”书中所记他的传世作品很多，比如他自己书写的诗篇：“尝草其为诗云：‘得道高人不易逢，几时归去得相从?’其字画飘然，有凌云之气，非凡笔也。”

这首诗的全文，《金莲正宗记》有载：“曾于邢州开元寺观音殿后题诗二绝，笔势飘逸，有龙飞之状。其诗曰：得道真仙不易逢，几时归去愿相从；自言居处连沧海，别是蓬莱第一峰。”另一首“莫厌追欢语笑频”前文已录。此书又记录了钟离权的其他诗篇：“见钱如患真仙子，遇色如雠大丈夫。养气气如龟喘息，炼形形似鹤肌肤。”“ 生我之门死我户，几个惺惺几个悟？夜来铁汉细寻思，长生不死由人做!”可见钟离的诗章也是高水平。

南宋洪迈（1123—1202)所著《夷坚支志• 丁》卷十，提到钟离权留下的书法诗词作品：

淳熙十一年（1184)溧阳仓斗子坐盗官米，黥配而籍其家，得草书二轴。题云“庚申岁”，书其名“权”；花押正如一剑之状，盖钟离翁也。其词云：“露滴红兰玉满畦，闲拖象屐到峰西。但令心似莲花洁，何必身将槁木齐？古堑细香红树老，半峰残雪白猿啼。虽然不是桃花洞，春至桃花亦满溪。”李粹伯跋之曰：“字画放逸，有翔龙舞凤之势，脱去寻常畦径，非得于心而应于手者不能尔；飘然神仙风度，固有所本云。”真本藏于建康府治军资库，绢素標饰处皆断裂，惟字画不动。景裴尝见之。“庚申岁”者，岂非艺祖创业建隆元年（960)乎？

实际上钟离所题的“庚申岁”，应是宋真宗天禧四年（1020)????这件作品经历了 160多年，难怪有些断裂。

《全唐诗》载有钟离权《题长安酒肆壁三绝句》，前面已录两首，另一首是：“坐卧常携酒一壶，不教双眼识皇都。乾坤许大无名姓，疏散人中一丈夫。”此外，还有《赠吕洞宾》的一首古风。实际上钟离权好多作品并没有收录齐全。

四、丹道经典

钟离权在生命科学方面的最大贡献，是留下不朽著作《灵宝毕法》，开创了与麻衣、陈抟的隐仙丹道学术相并肩的道教钟吕派丹道学术的基本构架，成为中华养生文化中的瑰宝。郑樵在南宋绍兴年间撰成的《通志•艺文略》中即有著录，可证此书北宋时期早已流传于世。钟离权在书序中称：

终南山石壁间获收《灵宝经》三十卷：上部《金诰书》，元始所著；中部《玉录》，元皇所述；下部《真源义》，太上所传。共数千言。予宵衣旰食，远虑深省，乃悟阴中有阳、阳中有阴，本天地升降之宜；气中生水、水中生气，亦心肾交合之理。比物之象，道不远人。

释志磐《佛祖统纪》亦录有此语。

北宋华阳子施肩吾所编《钟吕传道集》，记有钟离权自述其书的一段话：“仆有《灵宝毕法》凡十卷、一十二科。中有六义：一曰金诰，二曰玉书，三曰真元，四曰比喻，五曰真诀，六曰道要。包罗大道，引喻三清。”又说：“修真之士，既闻大道，得遇明师，晓达天地升降之理，日月往来之数。始也匹配阴阳，次则聚散水火。然后采药进火，添汞抽铅，则小河车当行矣。及夫肘后飞金晶入顶，黄庭大药渐成，一撞三关，直超内院，后起前收，上补下炼，则大河车固当行矣。及夫金液、玉液还丹，而后炼形，炼形而后炼气，炼气而后炼神，炼神合道，方曰道成。”数语概括了全书要旨。

今本《灵宝毕法》分为三卷、十篇。其中上卷《小乘安乐延年法》有“匹配阴阳、聚散水火、交媾龙虎、烧炼丹药”四篇，讲“人仙”修炼方法；中卷《中乘长生不死法》有“肘后飞金晶、玉液还丹（炼形）、金液还丹（炼形)”三篇，讲“地仙”修炼方法；下卷《大乘超凡入圣法》有“朝元炼气、内观交换、超脱分形”三篇，讲“天仙”修炼方法。其层次由浅入深。每篇先引《金诰》《玉录》《真源》原文，再以《比喻》概括要旨，以《真诀》提示修法，又以《道要》叙述四句六言口诀，最后以《真解》解释口诀含义，系统性相当强。

《钟吕传道集》以钟吕二人问答形式，分十八卷谈论“真仙、大道、天地、日月、四时、五行、水火、龙虎、丹药、铅汞、抽添、河车、还丹、练形、朝元、内观、魔难、证验”各方面内容，是对《灵宝毕法》所言功法和功理的深入探讨。

北宋李竦编辑的《西山群仙会真记》，称此书是其师施肩吾所传，书中引有《太上隐书》《西山记》《灵宝内观经》《通玄经》多种道经，以及葛仙翁、阴真君、吕真人语录；共分五卷、二十五篇。卷一有《识道》《识法》《识人》《识时》《识物》；卷二有《养生》《养形》《养气》《养心》《养寿》；卷三有《补内》《补气》《补精》《补益》《补损》；卷四有《真水火》《真龙虎》《真丹药》《真铅汞》《真阴阳》；卷五有《炼法入道》《炼形化气》《炼气成神》《炼神合道》《炼道入圣》。系统地配合阐述《灵宝毕法》钟吕丹道。

唐代已有不少内丹著作出现，现存《道藏》中多有收录，但各书叙述均缺乏系统性，功理偏于抽象，功法偏于模糊，而且存在大量隐语，并多用《易经》卦爻为说，使人如堕五里雾中。而《灵宝毕法》则一扫前代丹书的积弊，虽仍以权威古诀来引路，但功理叙述则相当明晰，并反复解说口诀中的要义。特别是分上中下三个层次，每一层次又分成若干段落，由浅入深，循序渐进，给人一种易知易学易行的感受。这无疑对于内丹学的推广和研究，客观上有着巨大的贡献。《钟吕传道集》和《西山群仙会真记》作为此书的配套文献，进一步将其中功理功法加以细化，亦属有功之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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