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很多学道的朋友,一开始都会遇到一个很头痛的问题:这个心啊,像一匹野马,又像一只活蹦乱跳的猴子,怎么也静不下来。你让他打坐,他表面上安安静静坐在那里,心里头却热闹得像赶集一样,过去的电影、未来的打算、各种喜怒哀乐,全都跑出来了。你越是想“我要静,不要乱想”,这个念头本身就成了最大的杂念,反而更加躁动不安。这个“心难制伏”的困境,在丹道修炼里太普遍了,很多人就卡在这里,进进退退,很是苦恼。

那怎么办呢?南怀瑾先生在讲《如何修证佛法》和道家功夫时,常常点出这个关键。他说,心本身是无形无相、变动不居的,你想用一个“想静的心”去压制“乱动的心”,这就像是派贼去抓贼,结果只能是越搞越乱。古人早就看透了这个死循环,所以想出一个非常巧妙的“金锁链”来拴住心猿意马——那就是“心息相依”。
这个法门听起来简单,里头学问却大得很。它的原理是:心是虚的,没处抓没处放;但呼吸(息)是实的,有进来有出去,有迹可循。让无所依托的心,暂时住到这个有轨迹的呼吸上来,心就有了个“歇脚的地方”。就像狂风中的飞絮,如果附着在树枝上,就能暂时安住。
具体怎么做呢?就是让你的心念,轻轻地跟着呼吸的起伏走。呼吸进出,心念就知觉这个进出;呼吸若是慢慢变得细微乃至似有似无,心念也就跟着恬淡下来。这么跟着跟着,心和息就慢慢搅在一起,分不清是心在随息,还是息在随心,最后神气融为一片。所以你看丹经里讲的什么“住息法”、“止念法”,归根结底,初级功夫都离不开这个“调息以制心”的路子。《文始真解大佩服》里讲在混沌中立根基,这心息初凝、混混沌沌的状态,便是最初步的“混沌”功夫。
不过,这个“息”字,也有层次深浅的不同,修炼是拾级而上的。
初层:依凡息。就是我们现在胸口的呼吸,有声有相,这叫“凡息”或“后天呼吸”。初学者就从这里下手,数息、听息,目的是以一念(心念系于息)代万念,让散乱的心先有个抓手。
中层:依胎息。这是功夫进了一层,凡息渐渐调和、微细,小腹丹田自然起伏,口鼻呼吸似有似无,仿佛回到母胎中的内呼吸状态。这时身心会感到特别的宁静和充盈。王重阳祖师在《五篇灵文注》里强调的“心死神活”,在这种息相里最能体会。
高层:依真息。这才是先天层面的东西。到了这个境界,说它有呼吸,却找不到呼吸的痕迹;说它没有,又感觉周身毛孔开阖、体内真气氤氲流转,与天地浩然之气同其升降。这便接近了“真息”。此时,个人的呼吸节律与天地造化的节律相契合,便是“人心即天心,真息即真炁”。南师讲《参同契》时提到的“与天地精神相往来”,便是这番光景。
这里有个绝大的关键,也是最大的难点,就是不能“刻意”去依。一刻意,心就又紧了,成了新的执着。所以古人传下一句心法口诀,叫做:“似在相依似不依,似不依时又似依。” 这讲的就是火候。
你要像春天晒太阳,或者像听一段若有若无的远处钟声,身心是放松的,但知觉是清明的。不是用力去“抓”住呼吸,而是让心念“沐浴”在呼吸的韵律里。太用力,就是“着相”;完全不理,就是“散乱”。要在这“用心”与“不用心”之间,找到那个若即若离、勿忘勿助的平衡点。这正契合文始派“虚无”二字的妙用,也和大成净土法门“都摄六根,净念相继”中那个“净念”(不染杂尘却又了了分明的念)的状态,有异曲同工之妙。
这条路一直修下去,会有什么结果呢?功夫深时,外界的纷扰自然隔绝,内在的杂念也平息了,达到“万境皆寂,一念不生”。但这还不是终点。再往前,连“我正在修行”、“我正在心息相依”这个念头也化掉了,能修的心(主体)和所修的法(心息相依)一时脱落,这便是“能所双泯,人法两空”。
到了这个地步,才算是真正瞥见了“本性”的光辉,踏入了道的门槛。此时的境界,绝非枯木死灰,而是否极泰来,犹如冬至一阳生。故曰:“一阳来复后,天地尽皆春。” 内在生机勃发,一片活泼泼的盎然春意。这时的空,是蕴含无限生机的真空妙有。
所以,各位朋友,心息相依是座很好的桥梁。它从我们最粗重的呼吸和最散乱的心念入手,一步步引导我们,由粗入细,由后天返先天,最终跨越心与物、我与天的鸿沟。它告诉我们,调身、调息、调心,本质是一件事。气顺则心平,心定则息微,这是一个美妙的循环。修行不必好高骛远,就从关注自己这一呼一吸开始,在念念相续的呼吸之间,找到那份本自具足的宁静与和谐。这便是最踏实的“归根复命”之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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