季羡林留德日记|年终的杂感和祝福（第254期）

一九三四到一九四六

一条走了十二年的风雨天涯路

从国文教员到留德学生

从海外游子到归国教授

于季羡林而言恍如大梦一觉

而满纸“荒唐”“辛酸”之言

又更与何人说呢

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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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37年12月31日

今天是这一年最后的一天了，但在早晨我还没有过年的感觉。起来吃过早点，就匆匆去找龙，天空里飘着雪花。

龙不在，没有办法，只好去找王。找到同他一直走到释勒坪。雪愈下愈大了，地上也铺了很厚，把一切都笼罩在一团白光里，连我自己，连我自己所倚的小亭。

正午进城，先到Peppmüller（佩普穆勒）去问，Atharvaveda（《阿闼婆吠陀》）来了，然而仍然是纸皮的，我让他替我装订一下。

出来，买了点肉菜，就一直到龙家去。吃了一顿面包，就切起肉来。

一直忙到六点多才吃下肚去，吃完又玩了半天扑克，快到半夜，才同王一同出来。

外面是漫天的大雪。电灯光照上，闪着乳白色的珠光。但在灯光昏暗的地方，眼前并看不到雪片，只在脖颈里一阵微凉的时候，便知道是在下雪了。

街上很静，但在屋子里却隐隐射出灯光，还能令人隐约看出是一棵冬青树，令人想到围绕着这树的欢腾，我的心向下一沉，我有了年的感觉，我仿佛看到年渐渐向我走来了。

于是我回到家，就拿出《梵文文法》来，念下去，这也是我自己的迷信， 我希望我能在这刚才感觉的年的感觉里，在这新年与旧年递换的霎那间，念点自己喜欢的东西，表示自己过去喜悦之所在和将来的希望，至于眼前得到什么，我自己也有点说不上来，只不过觉得自己仿佛幻化了似的，四望是漫天的金光而已。

正在中夜的时候，礼拜堂的钟声蓦地响了起来，街上一片鞭炮声，旧年就在这喧噪的声音里悄悄地走了。

房东来找我，到晒台上去看鞭花，在一片无边的黑暗里，这里，那里，飞驰着一颗颗红的蓝的星，只一转眼，早就又消失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。但立刻就又有新的飞起来，幻成一片星的海。又到房东屋里喝了杯酒，坐了一会，才回到屋里来，躺在床上，想睡，然而睡不着。 年仿佛同我更近了，我仿佛能看到它的颜色，听到它的声音。这颜色，这声音我以前也仿佛看到过，每次看到听到的时候，总引起无边的思绪，就是所谓杂感者是。

但今年我却从何处感起呢？也许我的杂感太多了，无从说起， 但我真真地感到的却只是悲哀。国，正像秋风中的落叶。家，即便也像秋风中的落叶的话，但现在却让秋风不知给吹到什么地方去了，自己却连秋风中的落叶也不如。自己不是生，不是活，只是辗转在梦里。在以前这梦的感觉至少对自己还是真实的，但在现在这年与年递换的一霎那，连这梦也有点渺茫起来了。让我跟着旧的年一起离开这世界到那虚无缥缈的地方去罢！

我的前路正长，我知道，说不定也会有希望的花在前路某一个地方开着等我，我也知道，但我正像一个倦了的旅者，我要的只有静息。

但在另一方面，也还有一种力量引诱着我沿着这条走上去，以前在心里也曾有过萌芽。现在， 又正是在这新旧年递换的时候，这力量在心里跳动着，在这新的一年里，我希望这力量能把我从长长的梦里拖出来，我为自己祝福！

1938年1月1日

昨夜人声鞭炮声一直闹了一夜，我也半夜失眠。

九点起来，雪还在飘落着。

吃过早点，就开始写昨天的日记。一直写到十点多，才放下笔出去到释勒坪去。

龙已经在那里。雪势甚猛，漫天遮地而来，但天空里却没有多少云彩，阳光就隐约在云彩后面。空气清澈，清光散布在高处。今天真可以说是稀有的好天气。

十二点王才去。我们又一同走上山。在树林子里踏着雪跑了一通。 雪白得太可爱了，我简直想躺了下去，睡它一下。

二点下山，一直走到龙家。雪始终没停，但阳光却已经从云堆漏出来了。

吃了一顿面包，又玩起扑克，一直快到五点才回家，雪还在下着。

到家，念Kielhorn（基尔霍恩），头有点痛。

吃过晚饭，念《印度哲学》，一想到现在已经是一九三八年了，心里不禁一跳。

1月2日

天还在阴着，雪停了一会，但不久就又下起来了。

八点多起来，念Kielhorn，但释勒坪的影子时时在眼前晃动，所以没能念多少，快到十一点，就出去，踏着雪一直走了去。

龙已经在那里，雪非常大，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成群结队地拖了雪车穿了雪鞋，走上山去，今天是年初二，又是星期日。德国是不会放过的。

我同龙也走上山去，在雪里走路，特别有味。空气都让雪给洗净了。一深呼吸，满胸清芳，涤净一切尘思。

十二点下山回到龙家，啃了一顿面包，刚啃完王去了，我们又一同吃了点点心，随便谈了半天闲话。

四点又一同出来到城南菜园附近走了走，风有点凉，我的头本来就一跳一跳地痛，现在给风一吹，更痛得厉害了。

回到家，已经五点，念《印度哲学》，头痛得不能忍耐，血直往脑子里冲。

吃过晚饭，念Kielhorn。

未完待续，敬请期待！

图片：来源于网络，版权归原作者所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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